赵中振:台湾中医药寻宝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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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发布时间:2017-10-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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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笔者应台湾行政院科学委员会之邀,到宝岛台湾进行了学术交流。从台北、台中到台南,走访了教育、研究、医疗、生产、贸易机构与中药市场。探究了台湾中医药发展的现状与未来。宝岛寻宝,满载而归。
中医药管理有待完善
台湾与香港一样,均设有中医药管理委员会,作为台湾中医药的最高行政管理机构。此机构现隶属于行政院卫生署,为台湾中医药发展把关、确定方向,掌管中医药各项行政业务及研究发展工作。其成立宗旨为“中医现代化、中药科学化、中西医一元化及中医药国际化”。
中医药管理委员会下设有中医组、中药组、研究发展组、信息典籍组与科技政策小组。委员由来自政府与中医药学界及产业界之代表组成,共15人。该委员会下设的研究发展组及其工作值得借鉴。
台湾的药典分为《中华药典》与《中华中药典》两部。前者为西药,收载药品1716种,也包括一些常用生药,如芦荟、颠茄(叶)、颠茄根、远志、大黄、(东)莨菪等。而《中华中药典》部分,则与中国内地大抵相似,但目前仅收录了中药200种,正在增加的有50种,如八角茴香等,未来计划将收录增加到300种。
或许因为没有常设的药典机构,只是临时组建的委员会,其编撰的台湾药典内容比较粗疏,在科学性与完整性方面有待加强。例如:豆蔻、桂皮、丁香、黄连、甘草、远志和大黄重复收载于《中华药典》与《中华中药典》中。有关人士已经呼吁,加强投入,成立专门的药典委员会。
高等教育模式重在求精
台湾正规的中医药教育开始于1966年,晚中国大陆10年。50年来培育出了一批批中医药专才。实施了60年的中医特考过渡制度,将于2011年宣告终止,标志着台湾无正规中医教育、中医师良莠不齐历史的结束。
1958年创建于台中的中国医药学院,现已发展为中国医药大学。在1966年率先建立了中医学系(7年制,后改为8年制);1985年又成立学士后中医系(取得学士学位后再修读5年中医课程),其教育目标是培养中西汇通人才。这一学制有些类似欧美国家的医学院,学生先修读一个本科学位后,方可读医学院。从其复杂的学制转换亦可看出中医教育模式仍在不断探索之中。
现今台湾,中医药高等教育从北到南已经有三个基地,即台北长庚大学之中医学系(1998年开始),台中中国医药大学中医学系(1966年开始)、学士后中医学系(1985年开始),以及高雄义守大学之学士后中医学系(2010年开始)。学制为中西医双主修8年,中医单主修7年,学士后中医系5年。台湾的中医学士学位教育也是目前世界上学制最长的中医高等教育。
此外,台湾还有专门培养研究型中医人才的研究所,大陆多称研究生院。如在中国医药大学开办了硕士(1975年开始)与博士学位(1988年开始)课程。专业也有中医、中药与中西医结合之分。
在台湾,修读中医的学生是相当优秀的,入学分数也很高,录取率大约只有6%。迄今为止,中国医药大学是台湾最大的中医药人才培训基地,培养出许多优秀人才。
中国医药大学现设有六大学院︰医学院、中医学院、药学院、健康护理学院、公共卫生学院、生命科学院。 在中药的高等教育方面,2005年中国医药大学在药学院下建立了中药资源学系,学制四年,每年招生约60人。与香港类似的是,目前台湾尚无中药师的注册制度,但毕业生的就业市场仍良好。事实也证明,中药专业是社会所需要的,是应当坚持办好的。
台湾的医学界以西医为主,中医为辅。台湾的中西医是双轨制,如果一个人兼具中西医双重资格,卫生署则限制只可选一个资格登记从业。医学生毕业之后,有10%的人从事中医,这一比例同目前台湾中西医院和诊所的比例、中西医人数的比例大致相符。台湾中国医药大学张永贤教授曾撰写过一篇文章,从历史的角度专门探讨“医师”与“医生”名称的由来与关系。简言之,台湾与香港类似,西医大夫称医生,中医大夫称医师,二者称谓不可混淆。究其原因,主要是医师的地位不如医生。这也说明中医有待发展,中医师的地位有待提升,既有的医疗体制有待改革与完善。
谈及近代史上大人物对中医药的推动作用,国民党元老陈立夫在推动台湾中医药事业方面功不可没。他曾担任中国医药大学的董事长,为中国医药学院附设医院的建立四处筹资、募捐。学校中不少中医药大楼、博物馆、中医药奖都是以“立夫”命名的。
中国医药大学黄荣村校长语重心长地讲到︰“50年前学院的创始人旨在发展中医药,如今大学内西医部分已有了长足进展。中医如何发展是值得深思的。我们切不可忘却建院的初衷与前人的重托。
中医药文化资源丰富
一到台湾,从故宫博物院到市井街头,到处可以感受到浓浓的中国传统文化氛围,华夏医药文明的烙印无处不在。20世纪80年代台湾经济腾飞后注重文化建设。蒋经国时代完成的十大工程中,包括在每一县市兴建文化中心,包括图书馆、博物馆、音乐厅。笔者走访的台中自然科学博物馆陈列有苏颂在1090年制造的水运仪象台复原模型、民俗老药柜等文物。中国医药大学医史研究所收藏的一部民国年间编修重订《滇南本草》手稿,由“云南王”龙云手书序言,陈立夫先生收藏此书时批注,堪称稀世珍品,给笔者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台湾对文化的重视,已形成了一种意识,不仅仅体现在博物馆的藏品中,在民间也有广泛的基础。
台湾中国医药大学的张贤哲教授是一位中医药文化名人。从青丝到白发,执着中医药事业四十年如一日,除拍摄了大量药用植物与药材的第一手资料外,张教授的文史功底也十分深厚,经他批注的《本草备要》,成为台湾中医药界的畅销书。如今张教授退而不休,仍在为推广河洛中医药文化而四处奔忙。
台北的迪化街药市,也是一座动态的医药博物馆,保留了很多传统的东西。从丸散膏丹到粉剂、颗粒剂一应俱全。
鲜草药为中医用药的一大特色,常见的有鲜姜、鲜地黄、鲜山药等几十种。在大陆现已经不多见的青草药摊在台北、台中仍有保留。
中医药要走向世界,应当从历史的发展、从东西的对比来审视研究中医药;中药的自然资源是有限的,但中医药的文化资源是不可限量的。
中医医院服务档次高
1995年,台湾实行全民健康保险,中医药也包括其中。中医在健康保险中所占有的比重约为4%。在台湾,90%以上的人都看过中医,流行“白天看西医,晚上吃中药”之说。中医药在台湾有广泛的民众基础,因此也有广阔的发展空间。
台湾约有2300万人口,西医医生约3万人,执业中医师约5000人。现共有医院610间,其中西医院574间,中医院36间;诊所17618间,其中西医9287间,中医2601间,另有牙医5730间。实行全民医疗保险以来,医院出现了两级分化的情况,大的愈大,小的愈小。超大型医院已超过万张床位。小型诊所灵活,亦为医改健康保险的受益者。台湾的医疗福利相当高,普通民众即可以办理“健保卡”,并凭借该卡,从北到南任意看病(包括住院),仅负担挂号费约30元港币。在荣民医院,甚至挂号费都减免,造成健保卡滥用。
在台湾,诊所与医院是这样界定的:“医疗机构有病房收治病患者为医院,仅应门诊者为诊所”,二者之别关键是有无病床,可否留医。“10张以上病床可称为医院;医院中,40张病床为综合医院,应当有内、妇、儿、针、伤等五科以上”。
参观位于林口的长庚医院附属中医医院时,笔者认为这里是迄今所见到最适合华人的海外中医院的成功模式。长庚医院是一所非营利性综合教学医院。1976年开院,每日门诊病患者约3万人,现拥有9千张病床。1996年成立中医门诊,1999年成立中医分院。这里也是台湾目前唯一的一家具有留医病床的中医医院。
该医院设有50张中医病床,医院设备精良,服务周到,完全在五星级宾馆的水平。患者住院期间,可以由中西医会诊,治疗和护理则主要以中医为主。每人每天的住院费用约4700新台币,约合1200港币,这部分目前需自费。但诊费、药费(只付给“科学中药”)、药品调剂费、针灸治疗费、伤科治疗费、脱臼整复治疗费等由健康保险涵盖。中医院的建立,有利于年轻医师的培养、患者的治疗护理和中医科研的发展。如果未来保险制度能够涵盖住院费用,将成为中医院迅速发展的激活剂。
据医院张恒鸿副院长介绍,该院十分注重临床研究,如中医脉诊、舌诊诊断仪器的研究,每年都有大量的学术论文发表。鉴于对中药使用的投诉案件不断发生,中药的安全性备受民间和国际关注,长庚医院在行政院卫生署中医药管理委员会资助下,建立了中药不良反应通报系统,这在台湾的医院当中还是首创。
笔者在台期间,正值血府逐瘀汤投诉案件发生,报刊连篇累牍地报道引起轩然大波。据介绍,像这样虽非该院发生,但在社会上出现的投诉案例也会在其系统中备案。中国内地和港澳也应建立这样的系统,并与台湾实现连接,共同为保障中药安全使用设警。
医院的中医养生健康中心和治未病研究室融入了中医药文化,开设有中医体质辨证、养生中药水疗(熏蒸、气泡浴身)、芳香经络调理、中医五行音乐疗法、养生茶饮系列。在这里,中医的治未病与康复手法被发挥得淋漓尽致。笔者在思考,台湾的中医院是否在走一条“为而不争”之路。
在台中,笔者参观了中国医药大学附设医院。这里拥有1700张病床,设备堪称世界一流,特别是癌症大楼以及急重症大楼,为台湾中部最大之医学中心。这里交通便利,购物方便,环境优雅,还有阅览室。医院设有中医部,分内、妇、儿、针、伤及中西医结合等六科,仅提供门诊服务,中医部也开发了舌诊、听诊之声波分析及脉诊仪作为诊断之辅助。
中药产业管理严格,以“科学中药”为特色
台湾的中药产业在20世纪80年代发展迅速,尤其以中药配方颗粒剂为主,在当地被称为“科学中药”。现在规模较大的“科学中药”制药企业有六家︰台北的顺天、中坜的胜昌、平镇的科达、台中的明通、台南的港香兰和屏东的庄松荣。
台湾的中药制药工业受日本的影响比较大,早在20世纪80年代,就已经开始实行药品生产质量管理规范(GMP)。台湾现有100多家药厂,已经全部通过了GMP的验收。除颗粒剂外,其余的产品按照法律的要求,只有GMP药厂生产的产品才可以出售。由于管理严格,最近在香港闹得沸沸扬扬的保济丸召回事件并没有影响到台湾,因为早在几年前,该产品就未能获准输入台湾。
台湾使用的中药,包括中药原料药,主要从中国大陆进口,质量问题备受关注。现在农药残留量、重金属含量以及二氧化硫含量均是世界敏感与关注的话题,有关报道也很多,但目前尚无统一的标准。台湾经过调查,已经将部分药材的硫含量限制在500 ppm以下。台湾不少企业都前往大陆设立自己的工厂。从原料采购、生产流程、最终产品检验、售后市场响应等方面严格监控。笔者拜会了高雄杏豪贸易股份有限公司的郑炳昇董事长。郑先生十分重视把好药材质量关,并把香港编著的《香港容易混淆中药》一书用作日常工作的参考书。
在庄松荣药材保管仓库,笔者见到了庄孝彰总经理两兄弟,他们用塑料桶保存中药,很具有特色。内地有人抱怨,“好的药材都到哪里去了?”在这里笔者似乎找到了答案。此外,这里还有来自阿富汗的甘草等外来药材,质量均堪称上等。
在台湾,被称为“科学中药”的约包括单味药450种和常用复方300种。但对其定义和应用中医药界尚有争议。有人认为以“中药颗粒冲剂”称之更为客观。由于台湾医疗保险仅认可这一剂型,从而遏止了饮片与其他剂型的发展和应用,在给民众带来方便的同时也使民众得不到中药不同剂型的最适当救治。
笔者认为,中药配方颗粒的出现是中药生产和应用的一种进步,但不应该代替,也不可能完全代替中医临床用药的全部。如同咖啡一样,速溶咖啡与咖啡豆有各自的特点,对咖啡爱好者来说,二者的味道绝不相同。多一种剂型,就意味着医患在治疗上多一种选择,但如果因为保险认可的原因失去其他选择,实在是一种遗憾。“科学中药”与中药材的等效性尚缺乏深入研究,目前中医师开处方时仅将传统药材饮片与“科学中药”进行剂量的换算,难免失于简单化。台湾中医药同仁也认为,对“科学中药”的认识与应用尚需更多的经验累积和学术研究。
台湾的一些药厂亦有多方向发展,产品有中药颗粒剂、保健品与西药。如台湾生产的紫云膏,源自明代陈实功的《外科正宗》,由紫草、当归、冰片、胡麻油等组成,是治疗湿疹等皮肤疾病的良方,现在已经是台湾与日本家庭的常备药。紫云膏应用在“麦粒灸”治疗时,可防治烫伤,效果很好。
台湾中药生产、新药的开发以及临床应用向何处去?台湾的中药界同仁认识到中药发展的方向不应走中药颗粒制剂的“独木桥”,饮片等其他剂型也应当在符合卫生监管的前提下,继续生产与应用。但这又涉及到健康保险制度,不是中药界人士所能左右。他们也认为医药不能脱节,以避免重蹈日本小柴胡汤事件的覆辙。这些其实是两岸三地中药界人士的共识。现在,两岸关系处于大发展的良机,随着台湾海峡的天晴波平,台湾与内地和港澳众多中医药教学科研机构的交流之舟正在启航。
2010年4月,“港台经济文化合作协进会”(协促会)成立,港台交流跨上了新台阶。相信随着两岸四地中医药界交流的深入,合作研究的进行,中药产品无论是否冠以科学之名,其生产与应用的科学化进程定会加快。
中药研究有单纯追求高科技趋势
台湾的中药研究主要在大学与研究所,如“中央研究院”、“教育部”所属“国立中国医药研究所”、阳明传统医学研究所、“中国医药大学”、高雄医学大学天然药物研究所等机构。研究所一般兼有培养硕士、博士研究生的职责。
“国立中国医药研究所”是台湾唯一的政府研究所,1963年正式成立。现任所长为黄怡超教授,研究所主要有中医基础医学研究组、中药及天然物研究组、药物化学研究组、中医临床医学研究组、信息组等。该所有着严格的录用制度,定编虽为50位研究人员;但本着宁缺毋滥的原则,现在编人员仅有一半,并实行研究组长负责制。课题组长大多有海外留学的经历,研究团队也很精干,每年有大量的学术论文发表。仪器设备除各实验室外,尚有大型公用精密仪器供各研究室合作共享,如500MHz、600MHz核磁共振仪等,堪称台湾中药研究之重镇。
作为“教育部”直属研究机构,近年该所开始注重推动中草药的研究,加强与社会的互动。如面向青少年的夏令营,面向中药从业人员的学习进修班,针对药商进行的在职培养训练等,并邀请大学、研究所的专家授课。内容包括中医基础、本草学历史,中药资源、中药鉴定、中药炮制、药事管理等,参加者很踊跃。未来该所还计划兴建药用植物园及建立临床服务机构,以加强实验、临床二者的结合。“继承不泥古,创新不离宗”亦为该所追求的目标。
近年来多学科的参与,为中药的研究注入了活力。如“中央研究院”是台湾研究的最高研究机构。特聘教授杨宁荪是现代基因枪的发明者,他所领导的团队,将现代技术应用于中药研究,在中药鲜山药保护胃黏膜的研究方面取得了重大进展。
台湾在天然药物研究方面成果卓然。如“中国医药大学”的吴天赏教授、郭悦雄教授、高雄医学大学的吴永昌教授等,在天然产物研究方面造诣颇深,成果众多。
在台湾,存在人才比例失调的现象,有大批的各类科技人才,似乎供过于求。20世纪50年代,大陆一大批西医高才生,潜心钻研中医,做出了不菲的成绩。而在台湾,不具备这样的西学中的制度与气氛,掌握现代技术的人才难于接受中医药的理论体系,或对中医药研究兴趣缺乏,或根基不足。传统中医药研究如何开展,台湾也处于探索之中。
和香港类似,台湾目前也有一种单纯追求高技术手段的现象。很多研究论文只将中药作为实验的材料,而忽略其在中医理论体系中的功效与应用。有的一味强调英文论文的影响因子,而脱离了中医药研究的主体。在一次对台湾某项研究进行内部评估时,笔者曾经坦言“有质、有量、无方向”。在传统中医药研究过程中,片面地强调高科技及流行新技术的移植而忽视其它方面,将导致中医药研究的畸形发展。我们所做的研究与中医药或世界传统医学有何相关性是值得我们认真反思的。
笔者曾经听过这样一个发生在台湾科技界的真实故事。项目申请人准备做“防风通圣散”的研究,当评审委员提问“通圣”为何字时,申请人脱口而出:“应当是胜利的胜”。当评审人再次追问时,申请者似悟其或与医学有关,随即改口“通肾”,可见他对自己研究对象的背景知识十分欠缺。完全没有中药知识背景的人,到宝藏淘宝,只能是盲目的,难免“入宝山,而空手回”。
“业承一祖,道传八方”,这是12年前初访台湾时,赠送给台湾同仁的一副对联。这些年来笔者愈加深切感受到,中医药是与两岸民众生命密切相关的中华文化精华,是两岸文化交流与沟通的桥梁,是中国在世界医药文明中独具的人文资源,也充满着无限商机。
几年前,韩国的电视剧《大长今》与《医道:一代神医》带动了韩国的医药文化产业,传播了韩国的历史文化。我们两岸三地和世界的炎黄子孙应齐心合力,寻宝、探宝、护宝,一定能使中医药这一中华文化的瑰宝放出更加璀璨的光芒。
赵中振 香港浸会大学中医药学院教学部教授、中药学学士(荣誉)学位课程主任。药用植物、中药、方剂、中国医学史及中药鉴定专家。 兼任香港中医药管理委员会委员,香港卫生署中药标准科学委员会委员,世界卫生组织西太区传统医药顾问及美国药典委员会中药顾问。 (本文原载于中国中医药报2010.9.24,9.30)